Jan 26, 2008

「夾縫一代」的導演養成 by 誠品好讀



蔡明亮:我覺得我們兩個人拍電影的概念、態度不能說完全不同,路線接近,都不是商業導向,對電影的想法都跟主流市場不太一樣。
  我對你的作品的印象是,狀態、氣味都與我在馬賽影展看到拍《鐵西區》的王兵有些近似──我指的是,中國這一輩年輕導演都會面臨整個中國在改變的問題,隨著經濟社會政治改變,人民追著錢走,理想、夢想普遍都不見了……而你們這些導演看見了其中的矛盾性。在我眼中,你們這一輩和上一輩的張藝謀等人比起來,是在夾縫中間的。
  我想,你的情況也許和我有點近似。我的位置處在侯孝賢導演和更新一代的導演之間,又是外地來的……我們都是夾縫一代──都有些理想,又得面對龐大現實。


賈樟柯:我自己也有很強的「夾縫」的感覺。我們的工作、理想和信仰,是跟消費主義完全不一樣的。我自己開始有能力拍電影是九七年,那年恰恰是中國經濟快速發展、消費盛行的時期,我所相信和熱愛的電影方向,和整個社會的方向是背道而馳的,所以無意之中變成一個反叛者,反叛商業文化,反叛消費主義。
  電影並不是我一開始的選擇。我是七○年代出生的,上小學時文革剛剛結束,那時物質非常匱乏,我記得童年的記憶多半是飢餓。這種飢餓的感覺對於今天的八○後、九○後一代是不可能體驗到的一種極端狀態。
  當時生活環境裡文化的東西很少,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,唯一有點沾邊的就是看電影,但我從沒想過自己要當一個導演。
  同時,由於生存壓力很大,有一個東西逐漸在我心裡冒出來,一種命運的感覺。那時候我們小學是五年制,到了五年級畢業的時候,同學間突然就很多分化,比如說,我是接著讀初中了;有些同學是家裡有關係或者體格發育比較早的,就去當兵當武警;有的同學不讀了,因為他們父母覺得小學五年已經夠了,那些不讀書的同學就去工作,各行各業都有。還有些不讀書又找不到工作的,就變成流氓。雖然還是那麼小的孩子,但我一下子感到命運的轉變。當時隱約感覺,人其實是很不一樣的。那是我開始對人有興趣,因為看到了不同的人生。
  也因為有了這個,才開始有我自己的文學活動,也大量地閱讀。有一年,我讀到路遙的小說《人生》,講一個很重要的社會問題──戶口問題。基本上,中國人被分成城市戶口和農村戶口,這兩者不互相流動,但有一個獨木橋就是高考。我當時只是個孩子,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公平,但讀了那個小說後,就突然明白了,我們這些城市戶口的孩子整天貪玩,但班上那些農村來的孩子,為什麼每天吃著乾窩頭配紅薯片,一直晚自習到十一、二點,因為他們要改變命運。
  我很感謝閱讀,它使我有了思考能力,也開始懷疑。這些就為我以後拍片,從社會角度出發關照個人的生存奠定了原因。

蔡明亮:我們倆電影裡的元素,比如我的白光、葛蘭,你的港台流行樂,都是生活所經歷到的。這都可以變成影片重要的、脫離不了的元素。這部分大概也只有不那麼市場導向的導演可以做到的。
  我那天遇到兩個年輕的中國女生,她們從八○年代就看我的《愛情萬歲》或《青少年哪吒》,當時很疑惑「怎麼這麼慢?」但,十幾年後的現在重看,不覺得慢了,因為現在什麼都快,這慢反而值得珍惜。當時的我之所以有這種創作空間,得感謝台灣電影新浪潮,讓創作者不再有包袱,不必再為票房服務。
  我在看你的電影時,認為你做到一點是非常值得尊敬的,你不太胡思亂想,不太被市場左右,一直維持一種狀態往自己興趣去拍。我也一樣(笑)。
  當然一般人可能會覺得「你在幹嘛?」但其實這不需要質疑,因為少數的人做這些事,是值得珍惜的,真正該質疑的是大多數人在做的事情。


賈樟柯:我很同意你的說法。文化裡面應該有各個層面的工作。提到這個話題,實際上中國到了九○年代末期市場經濟蓬勃以後,所有的價值判斷就變得非常一元,公眾包括整個價值判斷都改變了,以金錢作為衡量。
  中國文化有一個很糟糕的情況,經常「削峰填穀」,我覺得台灣也是這樣。我曾聽到有評論家說,就是侯孝賢蔡明亮這樣的導演搞壞了台灣電影,也有人說就是賈樟柯這樣的電影誤導了年輕人,讓中國電影無法發展,這是很奇怪的說法。山峰就是山峰,填穀的工作可以由填穀的人來做,各種類型的電影應該有各種愛好的導演去完成它。我覺得我們個人沒有責任向電影工業負責,每個人都在獨立地做事情。

蔡明亮:你拍劇情片,也拍紀錄片;我則是一直拍劇情片,沒思考太多拍紀錄片的事。我覺得,拍紀錄片得遇到機會。我拍過幾部,有拍愛滋病病患的,有本來要拍乩童的《與神對話》。
  我自己認為,拍愛滋病那次比較算是紀錄片。當時社會對愛滋仍抱歧視眼光,比如認為愛滋是同志的病,富邦基金會就找了我和張艾嘉等六個導演拍。我就選擇拍同志,就是要讓大家看事情真正的樣子,去戳破那個印象。
  拍光州電影節邀的《與神對話》,記得是你拍一個,我拍一個,還有個英國導演拍一個。他們邀約我就答應了。但如何拿起這個輕便的數位攝影機?我一直有點抗拒。拿起來後又要拍什麼?我想一定得是我所熟悉的,所以我想拍台北。
  其實我拍的不太算紀錄片,而是一個心情的寫照,像日記。我拍環境給我的感覺:新聞報導有河裡的魚暴斃,就去拍魚;我對乩童很有興趣,就去拍;又或是對地下道的功能好奇,就拍地下道。這一切呈現為影像,自然有一種象徵被創造出來,比方地下道是一個通道,再串連到人與神對話的狀態,那麼地下道和這一切的連結又是什麼?
  整體來說,我並未認真思考拍攝紀錄片,所以多半還是拍劇情片。但是,我不喜歡人家說,我拍的電影像是紀錄片。


賈樟柯:我的第一個紀錄片就是○一年和你一起在光州電影節「三人三色」主題的《公共場所》,那個時候大家在漢城談到想拍一種空間的概念,我就想到旅行時看到的中小城市建築,比如一個長途汽車站,你依然能看出它過去是一個長途汽車站,但它現在的功能變成一個舞廳,中年人或沒有工作的人,大概吃完早餐就去跳,跳到吃中飯,午睡起來又接著跳。這種空間功能的轉化很吸引我,但我沒有深思熟慮過,也沒有真的去觀察過,只是帶著攝影機進入這些空間去感受它。
  《公共空間》之後拍了《東》,然後就是《無用》。《東》是關於畫家的,我很喜歡劉小東,但他工作的情況我很陌生,我想瞭解他的工作,就用紀錄片拍。
《無用》是馬可對服裝的創作,我是偶然聽到她在做這個系列,首先「無用」的哲學概念很吸引我,再一方面她通過服裝來表達對中國當代現實的回應,我從沒想過服裝可以有這樣的回應。馬可完全用手工,這是她的觀念:以前人們會知道這個物品的來源,比如這圍巾是你媽媽做的或姊姊做的,通過手工有一種情感的傳遞;自從變成機器流水線工作後,這傳遞就被破壞了,緊接著來的還有環保問題。馬可有她很完整的思想體系,其中也有悖論的地方,但我覺得這是很難得很可貴的。
  拍完小東又拍馬可,是因為我特別想跟這些同時代的藝術家互動,用不同的媒介來面對同樣的中國現實,我覺得這種互動的感覺,打破電影的封閉,有一種文化活力出現。我很希望通過紀錄片建立小小的橋樑,讓普通觀眾可以觀賞和瞭解這些知識分子的工作和他們的思想──如果社會完全切斷了聆聽這些知識分子和藝術家聲音的管道的話,我覺得那很可怕。
  當然不是說我光拍兩部紀錄片就能建立起這個管道,而是說我們應該有意識地重新建立知識分子思考跟公眾聯繫的管道。比如《東》的DVD跟著《三峽好人》在中國賣了六十萬張,這當中可能只有十萬人真正看到,他就可能聽到劉小東對變革、對生命、對肉體在這個時代裡怎麼被安排,這種聆聽、這種工作,我覺得是需要去做的。

蔡明亮:這就好像之前羅浮宮和故宮找我去拍片,我不是學繪畫美術的,為什麼找我?我想是因為我的電影是回到「觀看」這件事。創作的被觀看也在我的算計裡,而且我也一再強調觀眾絕對要有觀看的態度,這也是美術館所強調的,我想這就是我常被找去拍美術館的原因吧,他們可能覺得我可以把電影院觀眾帶進美術館,美術館觀眾也會被帶到電影院來。
  講到觀看,我想到作為創作者在攝影機前對著一個對象,我永遠在尋找一個恰當的距離,是符合我心裡閱讀的角度。因為我的電影不是以敘述故事為目的,而是透過閱讀的過程,引發你的思考或感受。這樣的觀看當然需要分析,而不是全然投入,或者說即使投入也不是平常看電影投入劇情的方式。
  我的影像是節制的,節制到有時候是造成剪接麻煩的,因為我只拍我要的,而拍了就是要的。還沒拍就要思考怎麼拍,拍的當下就是最重要的判斷,而不是拍了但我不知道有沒有力量。這就是我所謂的嚴肅面對創作問題──我常說影像的駕馭不是拿起攝影機就行,是牽涉很多拍攝者的能力,這是複雜的。這也是我說為什麼要慎重面對拍攝這件事情。拿起攝影機,無論紀錄還是劇情,你心裡到底有沒有在創作?你想傳達什麼樣的訊息跟觀點?有沒有可能用你的影像傳達觀點說服別人?拍攝絕對不是靠故事打動人的, 因為雷同的故事太多。

賈樟柯:以拍紀錄片來說,我也覺得距離感很重要,這個距離感造成拍攝和被拍攝者關係的問題。我總是停止在一個距離上,盡量不跟被記錄者交談或者發生關係,也很少用採訪的方法,讓人家意識到攝影機存在。
  這是美學上的口味。我覺得人表層的東西能揭示非常豐富的資訊,沒必要過深地介入到他生活具體的事情和細節裡面,而是他狀態的細節,他的皺眉、沉默、抽菸、走動……在有距離的觀看裡面,我們透過片段組織出他的面貌,而這個面貌會調動觀眾的生命體驗去理解和感受。這個調動過程特別有意思,我們提供的影像是可以調動別人的記憶的。如果你非常被動,不願意調動自己的記憶與感情,你可能就會覺得這個電影很悶;如果你有了生命的閱歷,有了這種情感互相補充和溝通的閱歷,那麼你或許就不覺得悶了。


影像映現的真實與力量


蔡明亮:老實說,我覺得紀錄片跟劇情片沒有所謂的界線。我的意思是,其實所謂的界線並不存在。拍什麼也好,不需要拘泥怎麼拍才叫紀錄片或劇情片。這都是不停要被開發的,影像本來就該如此,不斷向前。確實是兩種不同操作方式,但對觀眾可以造成的力量,是一樣的。


賈樟柯:我拍紀錄片時不會很明確地感覺到我是在拍紀錄片還是劇情片,拍攝的感受是完全一樣的,因為在我紀錄片裡面也有很多擺拍和主觀的介入。我覺得電影的真實是一種美學層面的真實,它不應該對法律層面的真實做一個承諾,所有的東西是為美學的真實服務,所以拍的時候很自由。
  有趣的是,一般經過長時間觀察、深思熟慮的東西,我往往會用劇情片的方式來拍,寫劇本、有故事、有演員;而我感覺到、捕捉到,但從未觀察和介入的生活和事件,我會用紀錄片的方法拍攝,這個過程也是我接近和理解這個人或者事物的過程。
  我有意識地把《小武》、《站台》、《任逍遙》做成一個「家鄉三部曲」。《小武》是九七年做的,講經濟開始轉型時期的故事;《站台》實際上是七九年到九○年,十年裡面中國的變化。從時間上來說的話,《站台》應該是第一部,《小武》是第二部,《任逍遙》是第三部,二○○○年。它們形成了中國的中小城鎮普通人生活的畫卷。這樣的安排就是來自紀錄片的思路,一種紀錄片才能達到的美學效果和野心。

蔡明亮:我也常思考電影的本質。就說我長期拍攝李康生這個演員這件事,我對李康生的使用跟其他導演常用某些演員有點不同,甚至跟楚浮拍尚.皮耶.李奧也不同──因為很多人會拿我和楚浮一起說。
  我拍李康生有點像記錄這人。我每次處理他的角色會創造一些關聯,但絕對也因為是由他來演。
  那天王墨林看完李康生自編自導的《幫幫我愛神》後,他看著李康生說,「怎麼有你這麼幸福的演員?我從看《青少年哪吒》就看你,一直從二十幾歲看到你三十幾歲,你一直在改變,也都被記錄下來了。」就是這樣,雖然他一直扮演不同角色,但有一半是李康生。慢慢我就知道,骨子裡我對「真實」和「電影」有一種模糊的界線。在紀錄片,沒人可以真的坦蕩蕩地讓你拍每一刻,但在劇情片,演員可以,那影像是非常精確的,你要他做什麼,他都可以做,但到底什麼是真實?我覺得這有時候是模糊的,這個媒介因而讓你感動。
  於是我捕捉李康生這演員的細微變化,就接近於我對「真實」的一種追求。我達不到「真實」,但我起碼可以讓你覺得,李康生的改變是真的,他的年齡、體態……我覺得,這是我在商業體系裡抓到自由創作給我的一個回饋,就是李康生真實的改變。他是紀錄片,也是劇情片。
  李康生這演員,包括他演出的角色,他演出的方式,就有些紀錄片跟劇情片的模糊地帶。這也可以破解掉某些迷思,就是所謂紀錄片跟劇情片的定義,已不再重要了。

賈樟柯:你長期和小康合作,有一個非常讓我佩服的地方就是,你們彼此的信任逐漸在電影裡有一種突破禁忌的力量──這會帶給社會一種可能性,例如《天邊一朵雲》的大膽和放開,還有人內心的情慾和孤獨感,你的講述和描繪,特別對中國文化來說,讓我們可以到很深的地方理解人的內心狀態。
  我剛才說我拍紀錄片的時候覺得跟劇情片沒有區別,反過來說我拍劇情片的時候也覺得與紀錄片沒有區別。甚至在我很多電影裡面,我希望可以做到文獻性。若干年後,人們看一九九七年《小武》的時候,裡面所有的聲音、噪音,就是九七年中國的聲音,它經得起考據──我有這樣的考量在裡面。
  另一方面,我也經常以記錄的角度觀察人物,拍出他自身的魅力和美感。比如說王宏偉,《小武》拍到一半的時候就已經基本是在記錄他這個人的節奏;後來和趙濤的合作,從二○○○年的《站台》到《三峽好人》,她形成了一個畫廊:這個女孩子從她二十出頭到二十七、八歲的過程,她的成熟、變化、飾演角色的改變。她演繹了一個中國女性時間性的轉變,從這種角度來說,也是一種紀錄片。


蔡明亮:終歸一句,到最後,無論紀錄片或劇情片,影像不能只是談議題,議題太多也太多人講了,什麼作品能有力量,能提升人的敏感度?影像的力量在這時代被浪費掉了,是我覺得最可惜的事情。

蔡明亮。一九五七年出生於馬來西亞,高中畢業後前往台灣,就讀文化大學影劇系。學生時代便開始編導舞台劇,之後則進入電視圈撰寫劇本。九三年,執導第一部劇情片《青少年哪吒》獲東京影展銅獎,九四年《愛情萬歲》更一舉擄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、費比西獎、金馬獎最佳導演等獎項,奠定其國際知名導演的地位。近年除拍攝《你那邊幾點》、《天邊一朵雲》、《不散》、《黑眼圈》外,○二年亦以紀錄片《與神對話》獲邀參加「馬賽紀錄片影展」。


賈樟柯。一九七○年出生於山西汾陽,後至北京就讀電影學院文學系;九五年展開電影編導工作。九七年首部長片《小武》獲得柏林影展青年論壇首獎和法國南特影展最佳影片,被稱為「亞洲電影閃電般耀眼的希望之光」;其後的作品《站台》、《任逍遙》、《世界》、《三峽好人》等亦獲得國際重要獎項及關注。除劇情片外,亦拍攝《公共場所》、《東》、《無用》等紀錄片,後者獲○七年威尼斯影展地平線單元紀錄片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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